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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九章 鄉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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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到Angela住處,她已經不哭反笑。只是我當然看得出那笑容並沒有抵達眼睛,只停留在面部肌肉上。

她已經升任經理,上下打點綠島的一切。她實在還太過年輕,然而在管理上她又實在表現出了魄力。

馬秀華早已離開去到N城,與廚師長在一起的幾年最後只得到一萬分手費。何雨夏在成功踢走了小三之後,嫁給了公務員男友接著迅速懷孕辭職。我聽聞之後長久的無語。

我知道Angela在給自己時間準備。對別人剖開內心,是釋放與疼痛同時進行的過程。因傾訴而解脫,又因暴露自己而疼痛。

我始終認真聽著,有些事情沒有親身經歷無法感同身受,但是卻有一種修辭手法叫做通感。所以我真切的感覺到那實實在在想要哭泣卻很快就沒有眼淚的荒涼。

他說現在還不想結婚。我說大的不要小的也不要麽?他說現在還太年輕。我說那你想什麽時候要。他說等有了事業再說。然後我問,那時候你會娶我麽。他沒有說話。於是我說,你想要娶的女人是什麽樣的。他說,門當戶對。

Angela忽然笑了一下。

房間安靜了一會兒,我問她,你有決定了麽。

她點頭。我想生下來。我想要它。曦曦你知道,我多麽希望有一個和我有血緣關系的家人。

我無法通感出那種渴望,作為一個也曾被父母拋棄過的人。Angela的傷痛比我想象中更加嚴重幾十倍,從來沒有見過甚至無法想象把自己生下來然後拋棄的那個女人。雖然她天性開朗,但恰恰是這樣的人容易有最深重的絕望。只不過太過習慣與絕望相處,反而表現出樂觀開朗的樣貌。

有很多話不需要醞釀就在我心中翻湧。你如此年輕,尚有大把的機會等你選擇,大把更好的男人等著來愛你,為什麽要斬斷這些。終究你自己也還是飄零在這個城市,孩子出生了,你能給它什麽,只不過是在人世裏受苦。重要的,你自己還是一個孩子,對自己尚且無法負責,怎麽去負責它的人生。不過彼此拖累。

我的想法是現實人群的普遍取舍。我們如此鮮活,對待生命卻如此草率。須知草率的創造生命和草率的結束它一樣殘忍無知。只為更瘋狂的享受xing愛,就不去戒備和尊重一個新生命。男人不該如此,但女人自己豈非責任更大。

但是面對Angela我豈能說出口。

聰慧如她又豈非不明白這些道理。

只不過在這個男孩面前,她的取舍變得心存僥幸。無非是因為愛。盡管它包含諸多,也還是愛。

如果你已決心這麽做,我也會成為它的媽媽。

最後我對Angela這樣說。

她低頭,擦去淚水。

曦曦,還有一件事。

我看著她。

她神經質的笑了笑。我在戴堯手機裏看到寶馬740的照片。他和他老婆,在澳門。我嚇了一跳,但很快裝作鎮定,問他這是誰。

她又一次笑了笑,曦曦,你一定猜不到那是誰?我腦子裏有一千種可能,簡直讓我開始哆嗦。

他說那是他姑母、姑父。哈哈,這是不是在拍電視劇或是寫小說。

我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。

有些人註定擁有傳奇人生。他們吸引我或是我吸引他們,前來為我講述。吉娜說我們是上天放養的牛,但實際上卻有繩索在他手中,他手不經意動一動,卻決定了我們命運的路線。

從Angela那裏離開,我開始計劃盡快搬去她附近以方便照顧她。

我有選擇xing的跟羅顏說了Angela的情況,表達了自己想找個單身公寓的想法。未料到首先遭到她嗤笑,“就你現在的工資,還單身公寓,你連城中村的廉租房都住不起,房租水電加起來差不多兩千塊,你不吃飯,難道也不買新衣服不買化妝品了?”

“我可以不買。”我低下頭。

“作為女人活著不扮靚就是死了沒埋。”羅顏說。

她的話總是這樣刺痛卻又這樣真實。

“她值得你這麽做?”

我點頭。

我無法忘記Angela淩晨在廣場上一遍遍呼喊我名字的場景。在我生命裏沒有人曾那樣子找尋過遺失的我。

我開始在附近城中村尋找住房。很快看中一處,巴掌大的單房,房租一千三百。我在ATM機上看到自己的賬戶餘額:214.92。

訕訕回去問包租婆,能否等兩日。

包租婆優雅的說,你前腳走後腳就有人又來看房了。

這本是一個小小漁村,她和丈夫貸款推倒平房建起十二層裝有小小電梯的樓房,因為這飛速發展的城市和蜂擁而至的打工者,她不需要體力勞動腦力勞動,不需要文化,不需要優雅,不需要充電學外語,坐著收房租即可。一間房平均1500,每層20間房,每月收入36萬。

這個城市的高級白領一月也不過三四萬而已。

我是多麽由衷的鄙夷而羨慕著她。

站在城中村熙熙攘攘的街口。我束手無策。

我愛Angela,想要給她幫助和愛護。可是我沒有錢。我無法解決她任何問題。空口所說之愛,或許也是真摯情感,但於她何益?

我不痛恨金錢。我熱愛它。因它主宰太多東西,甚至是愛的表達。

然而目前我什麽都沒有。沒有一點力量。

回憶起曾經也這樣站在某座城市的某處,等著某個答應過我的男人來給我交房租。他一開始說自己出差,後來便關機了。

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識到,離開梁家彬我其實什麽也不是。沒有人天經地義要處處為我著想為我解決所有問題,曾經有個人肯那樣為我做,不過是因為愛我。

那時我坐在街邊痛哭,尚不知道他已去向荒蕪。

如果真的可以許願成真,我願有人能助我度過此處,即便此後要付出代價。我真寧肯米威那個瘋子是對的,宇宙深處的確有能量可接收我的祈禱,為我部署安好。它所要的守恒,無非回收我的性命。

我不知自己當時為何如此執念。也許絕非僅僅為了Angela。捏著手心,頭昏腦漲,是執念的折磨。

但是五分鐘後我的手機的確響起。我看到那個名字。接起電話只用了一秒鐘的猶豫。

他說,我回來了。

我說,你能借點錢給我麽。

他說,好。

老巴找了很多中心區的單身公寓,裝修精致。我不敢接受,我已經知道願望早晚需要歸還。

最終他還是遵從我的決定。借給我五千塊,讓我租下了那間房。

從二手市場買了簡單家具,又花掉一筆錢。

晚上我坐在床邊,準備給Angela打電話。

她那邊聲音嘈雜,淡淡說自己有點忙晚些時候回我電話。

我躺在床上思緒起伏。

Angela卻並沒有打電話過來。

接下來三天,我陸續電話給她,她始終沒有接。

我雖懷揣有愛,但卻並沒有真正懂得愛人的方式和態度。哪怕是愛一個朋友。因我做不到堅持應對對方即使三天的冷淡。如此看來,我最愛的仍是自己。梁家彬最大的優點是懂得如何疼愛別人,然而他也卻並沒有因此得到幸福。

我開始如常生活,雖然心裏也有牽掛。

也許我應該沖過去找尋Angela。

期間先生打電話過來的次數增多。有時候甚至是睡覺前道晚安。我當然明白他心裏所想,那讓我極為難受。他是極好的人,各方面都超越我所能想象:物質與精神都極為豐富,足以指引我更好的在人世穿行。只是虛榮的我一邊不愛他一邊不拒絕他的關心和幫助。

有時候我甚至想,我不願意的原因,也許僅僅就是那張輪椅麽?我鄙夷卻又無奈的質問自己,現實又混亂,喬曦,你究竟想要什麽……

我最終也不過發現,一個人想要對自己坦誠,其實也是一件極為淒楚的事情,於是我進一步逼迫般的詢問自己:因為他不能與你共赴雲雨?

然後我簡直想把自己像鼻涕一樣甩到墻上去。

彼時我正坐在地板上,聽他講年輕時游學的趣事,倫敦的女學生,巴黎的街頭畫家,印度某種古老的水果……為方便他的輪椅,所有房間的家具都很少,所以顯得非常大而空洞,坐在地板上的喬曦更加顯得渺小。他大約想不到我微微仰著頭,其實是在看他襠部吧。

男女情/愛裏我終究還是向往野蠻的掠奪。我想占有你的房間你的手表你的家具,當然必須還有你的肉/體。

當我轉頭看向巨大落地窗戶外面的海時,忽然聽到他說,曦曦,我會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我回頭看他,他微微笑笑,這是他說過的。

是的。梁家彬不止一次這樣說過,我一開始信以為真,後來卻激烈的嘲笑他。

再次聽到別人轉述,我的心五味陳雜。

他註視我,似等待我回答。

Angela忽然打來電話。我倉惶的接起。

她說,我決定去做手術,你來麽?

我說,來。

掛掉電話,我仍然沒有逃脫他的註視。很長時間的沈默。甚至開始略略尷尬。我從地板上爬起來,拍拍屁股準備走人。

曦曦,我會,讓你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。

他又一次說。然而與之前那句卻是不同語氣。

我站在那裏。像被這句話甩了一個響亮耳光。半邊臉麻木。

手機又一次響起來。

他默默移開視線。

我跑出了房間。不顧老巴在身後叫我,一直跑一直跑。一直到我沒有力氣,慢慢停下。

我並沒有慌亂。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麽回答。我還沒有權衡好。看吧,我用的是權衡二字。

電話又一次響起來,是陌生的號碼。我通常是不接的。但它響了兩次,我便按下接聽鍵。

那邊有人說,“你是米威的家人麽?”聲音略略沙啞,帶著濃重鄉音。

我說不是,我是他朋友。

那人繼續說,“你現在方便到B城麽?”我“不”字還沒說出口,就聽他道,“他酒精中毒昏迷了。”

我嗤笑一聲。羊毛衫肯定串通了別人來耍我吧,這小子平時都不怎麽能喝酒。

於是我道,“你打給他家人吧,我就是他一普通的跟路人一樣的朋友。”

電話傳來極度不耐煩的聲音,“女士,我再說一遍,他酒精中毒昏迷了,醫院需要有人過來監護。”然後聲調忽然變了,“你是個什麽女人,我能拿命開玩笑麽!我才是路人,我他媽才是真正的路人,我救了人反而把我當嫌疑人,我他媽能把他灌成酒精中毒嗎!有那麽多酒我不會自己留著慢慢喝!你是他路人,你是他路人他能把你號碼紋手臂上啊!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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